杨明兵用枪指着曾经的师傅邵饮冰,一旁是啼哭的婴儿。

“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想杀了你吗?”杨明兵问邵饮冰。

“你看过那篇文件记录了吧?”

“那是当然!”杨明兵咬牙切齿地回答,眼神直勾勾地剜着邵饮冰。

十八年前,暴风骤雨的夜晚,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消灭了一家人,除了一个孩子。

男人看到孩子躺在床上,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似乎触碰到了男人心中的柔软。理性告诉他,不能够保留这个小孩子。然而当他瞄准毫不设防的孩子。他的内心还是难以做出抉择。

“入此门者当舍弃一切伦理道德。”

脑海中的声音最后还是没能让他硬下心来。数次瞄准过后,他收起了手枪。

他出门换了套衣服,带走了孩子。

十年间,男人尽心地抚养照顾这个孩子。

“师傅,你知道我爸妈去哪了吗?”

“死在了一个凶手的手里。”

“师傅,我爸妈做错了什么?”

孩子稚嫩的脸上布满痛苦,男人看了一眼孩子,摸了摸头。

错误吗?潜在的威胁算不算?或者说是男人所做的这一切根本只是罪恶,并无所谓正义。

这些也是困扰男人多年的迷题。

“师傅,你知道吗?”

“未来你找到答案,告诉我。”

“可师傅我怎么找答案啊?”

男人此时不愿再说些什么,只是看向远处的残阳。

孩子长大之后,男人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杨明兵。姓是那家人的,而名字只是他翻字典巧合组的。

斗转星移,草青草黄,杨明兵已然到了弱冠之年。

师傅在他这一年生日,一改前例,没有给他庆祝生日。师傅领着他到了以前他一直进不去的房间。

“师傅您终于愿意让我看看这里了。”杨明兵的兴奋溢于言表。

与他的兴奋相对比,师傅则是一脸凝重,步伐也有些沉重。

“进门之前,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
“师傅请问。”

“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。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,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。你在旁边可以操纵拉杆,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。然而问题在于,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。考虑以上状况,你是否应拉拉杆?”

杨明兵不理解为什么他要回答这个问题,他知道这是电车难题。既然世间这么多人都没能得出完美答案,为什么师傅要问这个问题。

“对错没关系,我也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
没有回答,只有缄默。洗手间没关紧的水龙头滴在洗手台上,滴答滴答。风吹着没有关好的窗户,窗户咿呀咿呀地响着。

“回答我。”男人阴沉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。

“我的良心拒绝让我做出选择。”

没有得到师傅的肯定或是否定,师傅打开了那扇门,引着他进了房间。

正当杨明兵震惊于充满科幻气息的装潢与家具时,师傅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
“先贤给出了一个答案。”师傅擦了擦沙发上的灰尘,“那就是消灭疯子。”

这个晚上,师傅邵饮冰向杨明兵介绍了如何使用未来剧本以及消灭潜在威胁者。

阿道夫·希特勒,第二次世界大战发动者之一,他发起针对犹太人的屠杀使得百万犹太人丧生。所谓的成功者成吉思汗,他统领的部队无差别地屠杀一切抵抗者。布什发动的阿富汗战争直接间接杀死了大量平民。历朝历代、古今中外,史书上皆是对自私、血腥的诠释。

“先贤疾恶如仇,每每念及自私者的罪恶,便咬牙切齿,恨不得将罪魁祸首挫骨扬灰。”邵饮冰抿了一口茶,接着说,“天可怜见,降下道具援助先贤。先贤正是凭着道具确认具有威胁性的目标提前消灭。你看着像电视剧里时空机的家具,并不是假的,不过只能观看未来,不能回到过去。另外,保存未来史和记录文件的箱子也是特制的,不受人为改变影响。”

杨明兵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家具,师傅明明有着这么强大的道具,却生活得如此清贫。平日里他师傅也不锋芒毕露,衣食住行都与普通人无异。师傅为了两三毛菜钱还要跟小贩磨个半天,公交下班之后宁可走几公里都不愿意打车,一年都不舍得换两套新衣。这样的师傅竟然是这么重要的秘密的守护者。

“拿上枪,我今天带你做第一个任务。”师傅一改往日的温柔,冷冰冰的声音里不掺杂半点感情。

第一个任务并不顺利。尽管目标已经捆到杨明兵面前,他久久没能扣下扳机。

师傅给了他一巴掌,朝着他吼道,“没脑子吗?我叫你处理目标。”

凛冽北风刮着杨明兵的脸,强装镇定的他无法掩饰握枪的手的颤抖。急促的呼吸声与目标的呜呜声彼此应和,满头冷汗的目标与看上去冷静的杨明兵对视着。此刻,杨明兵仿佛身处地狱,双手被捆,前面是黑洞洞的枪口。

“够了,我做不到!”杨明兵扔掉手上的枪,转身向师傅咆哮,他的脸上青筋暴起。

出乎意料的却是,师傅没有责怪他,“谨记先贤教诲,入此门者当舍弃一切伦理道德。”

砰砰两枪,灵魂随风飘荡。

“我会有老的一天,你总得站出来处理这些威胁人类存在的害群之马。”

“我做不到,我做不到。”

邵饮冰没等他缓过劲来,直接将他打晕带回家里。

等到杨明兵清醒过来,师傅已然出发做下一个任务了。不过临行之际,师傅录了个视频。

“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杀戮,我当年也和你一样。但这个世界需要一个愿意入地狱的恶魔来守护。以杀戮制止杀戮,去一活五,这便是电车问题最后的正义。”杨明兵按下了暂停,开始翻起来上次任务目标的处理记录。

“A国与C国经济发展将在十二年后进入低速增长甚至负增长阶段,届时目标19827号将会以民族主义煽动C国挑起对A国的战争,预计有千万人在此次文明冲突中丧生。考虑到目标危险性,不予引导处理,将于其住处消灭之。”

杨明兵看完这些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眼中的目标还只是一个少年,与他年龄相近的可怜人罢了。那个对视,那个深夜,那两个同样为命运所困的少年。

难道我的家人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被杀死吗?

“你醒了?”师傅拍了拍他,“这两天不知道为啥要处理的目标多了好多。我需要你帮我一把。”

“我下不去手。”

“到了自然就会。”

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别墅。门前大片的草地上,这家人的宠物狗在肆意地奔跑着。男主人在和朋友们喝酒聊天,女主人跟客人讨论时尚着装。他们都很快乐,前提是不知道他们在瞄准镜内。

“现在先别开枪。另外的人不能误伤。”

杨明兵也没想开枪,事实上他一直都不想。

直至凌晨,客人们才散去。

“自动瞄准已部署,十秒后将自动开火。”狙击枪AI吓了杨明兵一跳。

正值他错愕之际,狙击枪已经杀死了男女主人。视野之内,只剩下穿着一袭白裙的少女怀抱父母尸首痛哭。显然,她不是目标,任务已经完成,杨明兵违背了他的伦理道德。

“为什么?”

他脑袋里嗡嗡响着,瞄准镜里的少女白衣已然染成红色,此时少女眼中的悲痛染上了恨意。

我的人生也是这样的吗?

“入此门者当舍弃一切伦理道德。”

走吧,他像具行尸走肉一样跟着师傅回去了。

在那之后,杨明兵开始酗酒。每次任务也不推脱,去到之后也只是啪啪几枪迅速了事。

“你的蜕变比我想象的要快。”

他没有搭理师傅,每次完成任务都会直接关上房门。人无时不刻不生活在痛苦之中,仅在酩酊大醉后可得片刻放松。

“你不必如此自责。他们本就罪恶滔天,我们只是先法律一步消灭他们,保护那些善良的人们。”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医学的发展同样会杀死大量的实验动物,但成果将保护彼此。”

“为了保护一个群体,消灭另一个群体就是对的吗?损彼益己,物情同患,况于人乎?”

“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完美解决方案,我们都只能向着完美努力。”

“过去的他们担心任务目标的家人同样会影响历史进程,因而在处理过程中消灭了所有人。”师傅顿了顿,“我早期学的是他们的做法,也残害了许多无辜的人。一个晚上我改变了策略,发现不消灭目标的家人不影响历史。在那之后,我便不再将范围扩大到家人了。”

“那些死去的人,凭什么认定他们是罪恶的。过去只有一种足迹,但未来有千万条道路。以预测审判别人,我不认为这是正义。”

邵饮冰诧异又带着一丝骄傲地看着眼前的徒弟,杨明兵坚毅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傅。邵饮冰师傅同样对这种奇怪的使命深感困惑,在一次任务中他放过了一个未来的黑帮老大。他以为这个人不会走上这条道路。不幸的是,不仅目标成了黑帮老大,他也被认出来。黑帮的小弟将他吊起来,一点一点用刀折磨他。

邵饮冰那天凭借他那近乎魔鬼的个人军事能力,一人剿灭了破旧仓库里的所有黑帮成员。然而还是晚了一步。

还没咽气的师傅看着邵饮冰,酝酿了半天的话,最后只剩下一句祖训,“入此门者当舍弃一切伦理道德。”

在那之后,邵饮冰对未来史书记载的内容深信不疑。每当读到重要威胁目标,他都会毫不迟疑地上门“打扫卫生”。恐怕人类一时半会还是摆脱不了他们这一群人类清洁工,法律是如此无力,只能在事后惩戒凶手,甚至连这点正义都不一定能实现。

邵饮冰回过神来,搂着杨明兵的肩膀说,“有朝一日,你什么都会明白。我也想听你跟我说说答案。”

一次次的任务将杨明兵的内心打磨得硬如磐石。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波澜,直到遇见那个人之前。

跟以前要处理的对象没多大区别,都是与生活艰难博弈的可怜人。但是,当看清她的脸时,杨明兵不由得失神。

是那个白裙少女!

失去双亲,奶奶因为痛失儿子与儿媳而一病不起,外公外婆早已离世。更惨的是她父母死后,针对她父亲的调查官得到了匿名人士提供的证据,罪名坐实后财产也被没收。其他亲戚更是视她为扫把星,冷暴力对待她来迫使她离开。

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正通过望远镜窥探着她的生活。

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少女时期的灵动与活力,取而代之的是与命运抗争后的疲惫和哀伤。当她不经意间向杨明兵看去,他从瞄准镜里看到了她历尽苦难后的神情——脸上没有寸许血色,勉力支撑着眼皮子,那眼珠子偶尔才动上一下。

“她真的会威胁到人类吗?真的非处理不可吗?”

他翻看着记录,任务目标将写下充满极端思想的小说,会影响未来相当一部分读者,世界将向极端化发展。一看详细内容,原来是她无处谋生,只得写写故事换取少许稿费。而老的题材和主题竞争者过多,她没能继续赚下去。最终将自己的经历感受和幻想写成小说,最后才一炮而红,也因此鼓励了不少人快意恩仇,从而威胁世界。虽然看上去很牵强,但就绝对理性和功利的角度上来说,从源头掐灭这个思潮,比起等到死人了才封禁要好得多。

本是谋生,无意成了害人。正可谓麻绳专挑细处断,厄运总缠苦命人。命运似乎连这一条路都不允许她走。

再三挣扎之后,杨明兵收起了狙击枪。

我们的命运真的是早已注定吗?

我想改变它。

多日以后,杨明兵坐在邵饮冰旁边一起看电视。

“二十二世纪以来,全球范围内已无一场战争,多国同意联合销毁军火。真正意义上的铸剑为犁的时代降临了,这是人性的伟大,这是人类的新纪元。”电视里的播报员充满希望地报道着新闻。

“可笑,没我们清理害群之马。战争不知道打多少回了。”邵饮冰看着新闻嗤之以鼻。

“师傅,有新的目标我下不了手。”

“怎么可能?”邵饮冰疑惑地看着他。

“你去了就知道。”杨明兵这时卖了个关子。

当邵饮冰到了指定地点,他只看到一个婴儿躺在床上。

他似乎懂了些什么。

“该做个了断了。”杨明兵用枪指着曾经的师傅邵饮冰,一旁是啼哭的婴儿。

“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想杀了你吗?”杨明兵问邵饮冰。

“你看过那篇文件记录了吧?”

“那是当然!”杨明兵咬牙切齿地回答,眼神直勾勾地剜着邵饮冰。

“罢了,这也是我的解脱。”出乎杨明兵预料,他曾经的师傅没有拼死一搏,这倒让他早期准备的反制手段显得多余。

“我活够了,我也不清楚我的行动会不会守护人类。”邵饮冰苦笑着,“我放过了你,结果你并没有成为恶人。这让我对未来史书记载的内容产生了怀疑。支撑我前进的信念在那一刻出现了裂痕。”

“我想知道我所做的是正义吗?”

“不是。”杨明兵一字一顿地回答。

“其实我早有答案,只是听你亲口说出来更加能让我安心。”邵饮冰此时脸上现出解脱的神色,“来吧,我也受够了这种生活。”

“我不会这么干。”杨明兵摇了摇头,“杀了你,然后让你想杀的人活命,这是你的做法。如果我这么做,我也会陷入你的困局。”

这会儿到邵饮冰困惑了。

为什么骗我到这里又不消灭我?他想用什么办法折磨我吗?

“我会把你交给法律。”杨明兵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,“之后我会自首。”

“可那样电车难题会继续下去。”

“现在又何曾不是电车难题。”

“电车难题永不终结。”师徒俩会心一笑。